海洋与汉语方言*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14ZDB107),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美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14AYY005)、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泰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GD13CZW11)的阶段性成果,张振兴、鲁国尧等先生对文章提出过宝贵的意见,谨表示感谢。 一、海洋是中国语言文化扩散的重要渠道 我国位于亚欧大陆的东部,幅员辽阔,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之较早形成了以农耕为主的农业社会。这是一种典型的内陆文明,人们安土重迁,对海洋缺乏了解和兴趣,明清两代的统治者甚至一度实行海禁,闭关锁国。近年来我国与周边一些国家的海洋纠纷,与国人对海洋的长期疏忽不无关系。 尽管农耕文明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基础和主流,但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开始了近海开发和越洋拓殖。《汉书·地理志》已有关于汉人到达东南亚的记录;唐末黄巢之乱促发了第一波的东南亚移民潮。宋时由于西北地区长期被少数民族政权控制,汉唐以降的丝绸之路被切断,宋廷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和拓展对外交流,曾鼓励海洋贸易。其时指南针应用广泛,加上造船技术的发展,宋代的海上贸易空前繁荣。唐初宰相贾耽考订的“广州通夷道”,提及东亚和印度洋水域的海外国家和地区仅29个,而成书于南宋后期的《诸蕃志》记载的与中国贸易往来的南海国家和地区增到53个。今天在文莱还可见到宋代华人的坟茔。[1]此后元、明、清乃至近代,华人的海外开拓一直没有间断。据2011年11月上海第二届中国侨务论坛公布的数据,目前全球华人的数量约为5000万,这相当于现代一个中等国家的人口。 人们从海洋走向世界,其语言和文化也随之走出国门,这是文化扩散最常见的形式之一。例如,公元6世纪,阿拉伯人、波斯人从海路来到中国,带来了阿拉伯语、波斯语和伊斯兰文化,形成了中国的本土民族回族。从三国孙吴时代到清朝中期,日本、朝鲜半岛通过海路引进汉文化,长期的接触形成了东亚文化圈。近代世界强国的崛起也多借助海洋,荷兰、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先后通过海洋掠夺全球财富,同时也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出其语言和文化。今天英语的使用者遍布五大洲,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占据了南美洲大部分地区,法语在非洲和北美余威尚显,天主教、基督教渗透到全球各地。有鉴于此,中国要实现和平崛起的战略,就不能忽视海洋,不能不重视中国语言文化的海外传播。 从历史发展来看,海洋也是中国语言文化扩散的重要渠道之一,其扩散呈辐射状,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从内陆到沿海;第二个层次是从沿海到海岛;第三个层次是从沿海(海岛)到海外。 二、汉语海洋方言的三个层次 汉语的海洋方言并非指某个单一方言,而是一个集合,是由众多方言组成的有机整体。她并非新出现的汉语方言,而是从汉语延伸、传播、扩散的视角重新审视与划分汉语方言的结果。 先秦华夏民族生活的中心主要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随着生产力发展,交通条件改善或受战乱影响,一部分人先后向东部、东南部和南部沿海地区迁徙,他们的语言方言与所在地原住民的语言方言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沿海汉语方言的分布格局。沿海居民由于生活和生产的需要,借助舟楫拓展生存空间。宋代以前,受制于航海术和造船术,他们所能到达的仅是离陆地不远的岛屿。随着人们逐渐往有淡水、具备人居条件的海岛迁徙,海岛方言慢慢形成。海岛方言的产生是汉语扩散非常重要的一步。 明代,在郑和七下西洋的影响下,大批沿海居民到南洋谋生,并一度形成热潮。据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费信、巩珍的记载,爪哇的杜板、新村、苏鲁把益等地皆有华人聚居。杜板居民“约千家,以二头目为主。其间多有中国广东及漳州人流居此地,鸡羊鱼菜甚贱”;新村“番名革儿昔,原系沙滩之地,盖因中国人来此居,遂名新村。至今村主广东人也,约有千余家”;苏鲁把益“番名苏八把牙,……亦有村主,掌管番人千余家,其间亦有中国人”;“国有三等人,一等回回,皆是西番各国为商流落此地。……一等唐人,皆是广东漳泉等处人,窜居此地,食用亦美洁,多有从回回教门受戒持斋者”。[2]在苏门答腊旧港,“国人多是广东、漳泉州人逃居此地,人甚富饶,地土甚肥。”[3]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后,华人劳工也是通过海洋被大量输往欧美等地的。鸦片战争之后的相当一段时期,华人移民及契约劳工出洋达到了高潮。这是汉语借助海洋向外延伸、扩散的大致过程。 从海洋的角度着眼,我们认为,汉语的海洋方言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1.第一层次,中国大陆沿海的汉语方言。这是海洋方言的核心地带,她沿着中国的海岸线蜿蜒分布,从北到南,依次有东北的辽宁,华北的河北、山东,华东的江苏、浙江,华南的福建、广东、广西壮族自治区等八个省(自治区)。沿海的汉语方言就是在这八个省(自治区)内,包括大连、天津、烟台、青岛、连云港、上海、宁波、泉州、厦门、汕头、广州、湛江等海港城市,流行北方官话方言、吴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国内方言学界已有共识的汉语东南方言就活跃在这一层次。 2.第二层次,中国的海岛汉语方言。这是沿海与海外的中间层次而与陆地距离或远或近的海岛方言。 北从鸭绿江口起,南到北仑河口止,中国沿海分布着10个群岛:长山群岛,庙岛群岛、舟山群岛、南日群岛、万山群岛、川山群岛、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和南沙群岛,[4]面积500平方米以上的岛屿有6536个,总面积多平方公里,岛屿岸线长.8公里,有人居住的岛屿400多个。其中,东海约占岛屿总数的60%,南海约占30%,黄海、渤海约占10%,浙江省沿海的岛屿最多,约占全国岛屿总数的三分之一。在有人居住的海岛上,居民使用的汉语方言包括北方官话方言、吴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和客家方言,以吴、闽、粤、客方言为主。 这里要特别说到中国五个最大的岛屿,第一、第二大岛台湾岛和海南岛流行的主要是闽南方言和客家方言;第三、第四大岛崇明岛和舟山岛主要流行吴方言;第五大岛东海岛主要通行闽南方言。辽东半岛沿海岛屿使用的是北方方言,如位于黄海北部,由142个岛、坨、礁组成的、我国海岛位置最北的长山群岛(辽宁省长海县),通行北方官话方言。位于我国南海海域的香港岛、澳门的氹仔岛、横琴岛、上川岛、下川岛等,则主要使用粤方言。广西北海的涠洲岛上流行客家方言和粤方言。①业内一些学者,包括笔者,曾将港澳台汉语方言划归海外汉语方言,是从广义角度划分海外汉语方言的结果,指中国大陆板块之外的汉语方言,从狭义角度划分,则海外汉语方言专指流行在其他国家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本文将其置于汉语海洋方言的第二层次中,是从海洋方言整个大视角划分的结果。 3.第三层次,海外各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早期背井离乡的海外移民主要是没有文化的穷苦劳工,伴随他们漂洋过海的是祖籍地的母语汉语方言和由汉语方言负载的方言文化,闽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吴方言、官话方言,以及各种方言文化随着中国移民进入世界不同的国家。为了在异国他乡生存,海外华人发扬了中国内陆文明聚族而居的传统,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唐人街(华人聚居区)和唐人街用语,包括不同的汉语方言。 虽然至今未能确知全世界到底有多少华人社区,那些社区里共有多少华人,但据已有资料,我们知道东南亚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东帝汶、汶莱、菲律宾、泰国、柬埔寨、老挝、越南、缅甸;东亚的日本、韩国,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②在中亚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东干族来自中国陕西、甘肃等地的回族,其迁徙并非通过海洋完成,而是通过陆路。海外汉语方言的扩散除了主要通过海洋,也有少量通过陆路完成,东干语的扩散就是一个例子,云南等地的西南官话通过陆路进入东南亚缅甸、老挝、泰国等地也是例子。蒙古;欧洲的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等国;南北美洲的巴西、阿根廷、委内瑞拉、美国、加拿大等国;大洋洲的澳大利亚、新西兰;非洲的毛里求斯、留尼旺……都有华人和华人社区。邹嘉彦和游汝杰的《汉语与华人社会》(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罗列了165个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社区,统计显然并非穷尽式的,但是,全世界只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联合国成员国才190多个,这个数字已令人震撼了。 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存在地区差异。例如,美国纽约、芝加哥、三藩市,加拿大温哥华、多伦多,英国伦敦,澳大利亚悉尼,新西兰惠灵顿,越南胡志明市,马来西亚吉隆坡,非洲留尼旺等地的唐人街通行粤方言广府话或台山话。新加坡,菲律宾马尼拉、马来西亚槟城、文莱斯里巴加湾唐人街通行闽方言福建闽南话。法国巴黎十三街、泰国曼谷耀华力路、柬埔寨金边乌亚西的唐人街通行闽方言广东潮州话。欧洲西班牙、亚洲日本等国的唐人街通行吴方言。非洲毛里求斯、亚洲马来西亚亚庇、印度尼西亚山口洋的唐人街通行客家方言。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韩国华人聚居区通行北方方言东北官话。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东干族人聚居区通行北方方言西北官话。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泰国北部清迈、清莱山地华人聚居区通行北方方言西南官话。 汉语海洋方言三个层次包含的汉语方言惊人地一致,都是官话、吴、闽、粤、客方言。三个层次呈辐射状分布:从中国东南沿海向沿海的海岛、向海外延伸。第一层次是海洋方言的根,在中国大陆上呈块状分布,其背后是汉语和汉文化大本营;第二层次是海洋方言的过渡地带,是沿海方言的延伸,在中国的海岛中呈链状分布,是连接海洋与陆地的中转站;第三层次是海洋方言的再延伸,是海洋方言传播的终极地,呈点状散布于全球。纵观汉语的海外延伸,这三个层次可以充分反映其扩散的路径。 三、汉语海洋方言的研究现状 1.第一层次的研究成果丰硕。自20世纪20年代起,汉语方言调查研究就进入了科学时代。近百年来,国内汉语方言研究队伍日益壮大,大陆板块的官话、吴、闽、粤和客家方言等的研究一直稳步进行,成绩斐然,包含于其中的沿海方言、东南方言研究也有可喜成就,成果丰硕,不胜枚举。 2.第二层次的研究有喜有忧。我国的海岛,除了上述五大岛等之外,国人了解不多,对其中的语言方言更知之甚少。香港岛和台湾岛的方言调查研究得最好。香港粤语一直有不少学者在做各方面研究,台湾闽南话和客家话也研究得相当深入。海南岛、崇明岛的方言研究亦颇有成绩,李荣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辞典》里就有《崇明方言词典》(张惠英,1993,江苏教育出版社)和《海口方言词典》(陈鸿迈,1996,江苏教育出版社)两本分卷。可是,这只不过是400多个有人居住海岛中为数极少的几个,对绝大多数有人居住海岛的汉语方言,我们不仅没有太多相关的调查研究,甚至连起码的了解都没有。 不妨以广东粤西沿海和雷州半岛西侧、北部湾一带有人居住的海岛为例,包括漠阳江出海口的群岛、湛江港出海口的群岛、徐闻县的新寮岛群岛和北部湾的涠洲、斜阳二岛。 其中,漠阳江出海口群岛的方言为粤方言阳江话。海陵岛面积109.8平方公里,距离陆地4.6公里,人口9.03万。20世纪50—60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的《汉语方音字汇》和《汉语方言词汇》(语文出版社2003、1995年第二版)收录了当时的海陵岛方言,不过至今半个世纪过去了,该岛方言有何变化,没有新的调查。而阳西县丰头岛面积2.64平方公里,距离陆地0.3公里,人口3200多,岛上的方言应是粤语阳江话,可是具体情况不清楚。 湛江港出海口的群岛包括东海岛、南三岛、硇洲岛、特呈岛和东头山岛五个岛屿。东海岛上有三个乡镇,东山镇多人,东简镇多人,民安镇多人,总共有30个村委会。上世纪80年代张振兴调查过东海岛的闽方言雷州话,此后无新的报道。硇洲岛在东海岛南面2海里处,全岛面积56平方公里,辖8个村委会,人口多,岛上通行的闽方言雷州话和粤方言未见有相关报道。 南三岛原由10个互不相连的小岛组成,经过多年围海造地连为一体。岛上面积123平方公里,86条村庄,人口。我们只粗知岛上流行粤方言(吴川话)和黎话(闽方言雷州话)。特呈岛距离湛江市霞山区2.8海里,面积3.6平方公里,全岛有7个自然村,4500多人,岛上通行闽方言黎话,也未见方言研究报道。东头山岛在湛江市西南10公里处,东北离陆地2.75公里,与东海岛相距800米,面积2.91平方公里,岛上只有一个李姓村庄,目前仅知岛上的方言为闽方言黎话。 徐闻新寮岛群岛,位于徐闻和安、锦和、与外罗三镇东部海域,由新寮岛、六极岛、冬松岛、北莉岛、公港岛、金鸡岛、佳平岛7个岛屿组成,仅粗知该片群岛通行的方言为闽方言雷州话。七个岛中新寮岛最大,面积46.6平方公里,岛上有村庄81个,多人。六极岛位于陆地与新寮岛之间,岛上有5个村庄,2000多人。冬松岛面积4.8平方公里,岛上有10个自然村,6100多人。北莉岛西北距离陆地2.5公里,面积2.76平方公里,人口3000左右。金鸡岛距离陆地0.4海里,面积1.9平方公里,围海造田后与佳平岛相连,现有自然村7个,人口3000左右。而公港岛则没有基本数据。 北部湾海域有人居住的是涠洲岛和斜阳岛。涠洲岛位于北部湾中部,北临广西北海市,东望雷州半岛,距北海市21海里,面积24.7平方公里,人口1.6万,其中75%是客家人,也有讲粤语的居民。我们曾对岛上的客家话作过初步调查,岛上未见有人涉及粤语。斜阳岛在涠洲岛西南9海里处,面积1.89平方公里,人口约290人,岛上的方言尚无任何报道。 3.第三层次的研究刚刚开始。关于海外汉语方言,在很长时间里都只有零散的报道,到1987年《中国语言地图集》B-16“海外汉语方言”图和文字说明,才开始有比较系统的报道,但仍然语焉不详。直到2008年首届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在暨南大学召开后,状况才开始有明显改观。这期间,不算单篇论文,仅我们所知,成书的著作就有:哈玛宛《印度尼西亚西爪哇客家话》,李如龙主编《东南亚华人语言研究》,孔远志《汉语及其方言中的马来语借词》,周长楫、周清海《新加坡闽南话概说》,周长揖、周清海《新加坡闽南语词典》,周长楫、周清海《新加坡闽南话俗语歌谣选》,邹嘉彦、游汝杰《汉语与华人社会》,陈晓锦《马来西亚的三个汉语方言》,林涛《中亚东干语研究》,云惟利《一种方言在两地三代间的变异:文昌话和漳州话在本土与海外的时地差异》、钟文典总主编、黄贤强主编《新加坡客家》,林涛《东干语论稿》,林涛《中亚回族陕西话研究》,王景荣《东干语、汉语乌鲁木齐方言体貌助词研究》,陈晓锦、张双庆主编《首届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论文集》,陈晓锦《泰国的三个汉语方言》,林涛《东干语调查研究》,王建设、孙汝建主编《第二届海外汉语方言研讨会论文集》,赵杰主编《北方语言论丛》第三辑(第三届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专辑),陈晓锦《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概要》。同时,从2008年起每两年一次的海外汉语方言国际研讨会,迄今已开过四届。这标志着海外汉语方言研究开始作为一个全新的领域步入学界。 不过,我们也看到,目前海外汉语方言调查研究基本上仍局限于亚洲,研究涉及的主要是闽、粤、客、西北官话等方言,一些海外华人社区方言,如吴方言,仍未见任何报道。可见,海外汉语方言研究与海外华人之多、分布之广,与海外汉语方言种类之多,均不成比例,第三层次研究只是处于破冰期。 四、汉语海洋方言的研究与保护 了解汉语海洋方言的三个层次和研究状况,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开发、利用海洋方言。中国要发展海洋经济和文化,建设文化强国,进一步加强中外经济文化交流,就不能不关注、保护、利用汉语的海洋方言。海岛方言和海外汉语方言的研究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帮助我们解决岛屿纷争,促进新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拓和中国语言文化的传播。张振兴先生就曾根据方言特征词,论证钓鱼岛是我国闽方言区的渔民最早发现并命名的,钓鱼岛很早就是中国的固有领土。[5]因此,如何配合国家海洋强国战略,深入进行第一层次的研究,加快第二层次调查研究的步伐,探索拓展第三层次的研究,已是当务之急。 汉语海洋方言的研究背靠中国内陆大地,第一层次的研究将会继续开展,因为研究已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储备了足够强大的科研队伍和可资借鉴的丰富经验。尽管处于第二层次的海岛方言研究目前尚有很多空白点和难点,难以与第一层次的研究相提并论。但是,随着海洋强国建设的兴起,研究也会逐渐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只要着手行动,摸清有人居住海岛的方言状况,就一定能迅速开展。 问题相对较多,难度相对较大的是第三层次的调查研究。华侨华人的研究不少,但大多集中在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等领域,从语言学、方言学角度展开的不多。而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任何人群的研究,离开了语言研究都是不完整的,认同中华文化,就得认同汉语、汉语方言。从古代到近代,海外迁徙既是华人征服海洋的历史,也是汉语方言远涉重洋走向世界的历史。汉语的海洋方言特别是海外方言,是中国与世界连接的一座桥梁,对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重视必须提到新高度,给予政策扶持。 历史上,任何强国大国都会向世界传播推介自己的语言文化,古代中国如此,近代英、美等国更是如此。我们在大力促进世界汉语热的同时,也不应忘记,海外华人社区是世界各国了解中国的一个窗口,不应忘记流行于海外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在一些国家民众的意念中,通行在该国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就等同于中国话,例如,在美国一般民众心目里,中国话就是mandarin官话、Cantonese粤语广府话。 海外华人社区流行的汉语方言,如粤方言、闽南方言等,有的已经不仅仅是华人之间的交际用语,其作用及影响力已远远超出了华人社区,进入了各国的主流语言。活跃在美式、英式英语中的粤方言借词bukchoi小白菜、chow mein炒面、dim sim点心、litchi荔枝、ketchup茄汁、feng shui风水就是例子。在东南亚各国的官方语言中,也不难见到来自各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的借词,泰语里有闽方言潮州话借词,越南语中有粤方言借词,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文莱的马来语中有闽南话借词,印度尼西亚马来语中的闽南话借词甚至多达200多个,像gua我、encek叔父、loa箩、cabo妓女、kacoa蟑螂、topu桌布、jok褥子、kongko讲故事等来自闽南话的词,由于借用的年代已久,以致当地人甚至认为就是雅加达方言。[6] 汉语海洋方言存在三个层次,是否要先完成第一、二层次的研究,再进行相对困难的第三层次研究?在全球经济的大环境下,在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有逐渐被所在国主流语言蚕食,被世界汉语热掩盖的现实情况下,我们无法等待第一和第二层次的方言研究透了,再考虑第三层次的问题,我们只能在进行第一、二层次研究的同时,开展第三层次的研究。其实,汉语海洋方言三个层次的研究是相辅相成的,第一层次研究是基础,第二、三,尤其是第三层次的研究离不开向第一层次研究的学习,已有的方法和成果都为第三层次研究提供了范例。假如缺乏基础,缺乏与第一第二层次、与古代汉语、与汉民族共同语、与祖籍地汉语方言的交流比较,海外汉语方言研究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反过来,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开展,也能促进本土方言研究的深入进行。 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成果已向我们传递了如下信息。海外汉语方言正处于一个传承与变异、渗透与萎缩、扩散与回归的时代。海外汉语方言传承保留了古代汉语,祖籍地方言的基本特点,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里的古汉语词,几乎是广州话语音翻版的华人社区粤方言广府话语音等等,可以为证。另一方面,与所在国强大的外族语言和社区内其他汉语方言频繁接触造成的变异也无时不在发生,在兼容性更强的海外汉语方言里,品种和数量比国内汉语方言多的外来词,华人语流中自然流畅的语码转换,都显示了变异的存在。东南亚华人社区的潮州话丢掉了广东潮汕地区潮州、汕头、澄海、潮阳、揭阳、普宁、汕尾等地点方言的差异,合成一个大潮州话,这也是一种变异。 语言的蜕变是长期的,不同的语言、方言对海外汉语方言以渗透侵蚀的方式进行改造,第一层次海洋方言闽南话大都没有,却出现在东南亚华人社区不少闽南方言的借词和个别常用词里的唇齿清擦音f-声母,正说明了这点。但是,渗透并非只是单方面发生在弱小的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中,进入居住国主流语言里的海外方言词语证明了渗透的双向性。与渗透同时发生的,是各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不同程度的萎缩,方言使用者年龄的老化,其中,新生代少说或不说方言是最致命的。这就引出了海外汉语方言新陈代谢的问题。旧华人社区慢慢消失,社区内的汉语方言也不复存在。例如,南非开普敦、印度加尔各答存活超过两百年的华人社区和社区汉语方言已消失。即便是那些目前仍存在的社区用语,从濒危方言的角度去检视,远离祖籍地方言,身处居住国强大的主流、非主流语言包围,也都属于亟待抢救的濒危方言。海外汉语方言是海外华人的根,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消失了,社区内依附于这些汉语方言的文化也将不复存在。赶在这些方言崩溃之前做好挽救工作,是汉语方言研究者的职责所在。 生死相依,旧的消失,新的出现,新华人社区异军突起,新海外汉语方言随之产生。美国来自台湾的华人社区flushing福莱兴的生成,欧洲使用吴方言温州话华人社区的兴起,都给我们提出了新的研究任务。在海洋经济时代,这种新生不会戛然而止。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国人海外留学经商、海外移民热的持续,这种现象还会继续发生。例如,非洲的华人相对少,十年前,埃及华人社区只有一个模糊的雏形,十年后,当年的第一代华人已经有了他们的下一代,华人社区的轮廓也开始清晰了。 海洋方言第二、第三层次的产生和发展,是汉语通过海洋的延伸扩散,这既包括了汉语方言的整体扩散,也包括汉语方言成分(如词语等),进入外族语言。同时,我们也注意到海洋方言的回归:上世纪50—60年代和70—80年代东南亚一些国家发生了排华事件,几十万华侨返回中国,国家将他们安置在84个华侨农场。这些华侨农场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福建、海南、云南,江西和吉林也有一些。华侨农场的归侨使用的就是早年漂洋过海走出国门而又整体回归的汉语方言。汉语方言的流出与回归,是中国语言史、世界语言史上的一个特殊案例。经由华人带回祖籍地方言的外语借词,例如,广东闽南方言潮汕话一些来自马来语的借词 “加贝棉花,马来语kapas、镭钱,马来语duit、阿啰争吵;口角,马来语gado”;广东梅州等地客家人中流行的顺口溜 “食罗啲面包,马来语roti,系拉西领带,马来语dasi”也传递了同样的信息。 汉语的海洋方言彰显了汉语方言发展、延伸、扩散的脉络,研究既有语言学意义、文化意义、史料意义,也有交流意义。遗憾的是,海洋方言三个层次研究的不平衡状态,尤其是海外汉语方言研究的滞后,已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汉语方言学的整体拓展。是打破这种局面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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